黑龙江依兰县的松花江渡口，是超载大货车前往哈尔滨的必经通道。一辆辆堆得冒尖的大货车缓缓驶入渡口的环形路，停靠在环形路左侧的警车颇为显眼。

　　过往大货车无不迎头在警车旁停下，司机们熟络地与警车内人员搭话，从口袋里抽出红色的百元钞票递进去。全程警车内无人下车。“上了钱”的大货车晃晃荡荡地扬长而去，在土石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这是10月15日下午3时许，发生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依兰县松花江渡口处的一幕。知情人透露，近一年来，类似场景，时常上演。连续五日，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依兰县松花江渡口江南、江北，每天停靠着不同牌号的警车，过往超载大货车交钱后，得到放行。

　　依兰县交警大队负责人昨日下午回应新京报称，守在渡口的警车均属依兰县交警大队。其否认这是在设私卡，而是“治理超载车辆。”称没有交警收钱放车行为。“如果发现，该辞退的辞退，该处理的处理”。

　　疯狂超载

　　大货车司机自述不超载不赚钱，23吨货车拉满120余吨，超载近6倍

　　依兰县位于黑龙江中南部，西距哈尔滨市251千米，东距佳木斯市76千米。江南渡口位于松花江江畔公园主广场下方，对岸则属迎兰乡。

　　深秋季节，这个东北小县城气温已经接近零摄氏度。空旷的渡口格外繁忙，不时有超载大货车轰鸣而来，再经江面上两艘摆渡船接应过江。

　　13日晚间10点20分许，依兰渡口边排满了等待过江的大货车。从渡口内，一直排到了大堤外的通江路及三姓路上，绵延近百米。大货车的轰鸣声回响在松花江畔。

　　“轰、轰、轰……”隔着50多米，跟超限超载打了20年交道的张宇（化名）一听，就知道是“严重超载”的大货车来了。

　　“这些大货车都是重型车，超载严重，车身笨拙，开起来吃力，刹车水印通常很深。”张宇说话间，一辆大货车从三姓大道上疾驰而过。

　　张宇介绍，这些车身4米多高大货车多是拉煤车，从七台河、鸡西拉了煤送往哈尔滨，依兰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依兰松花江大桥，距离依兰渡口向西1公里多。“原来这些超载大货车都从桥上走，因超限超载严重，大桥开始限高。”张宇说。

　　从2014年开始，依兰松花江大桥限高4米，但是仍有超载大货车从桥上通行。随后，限高一点点往下降，2015年降到3.8米，直到今年年初降到了3.3米，超载大货车彻底无法通行。

　　与此同时，超载太多，走不了高速，从依兰过江可沿着二级公路过通河一路到哈尔滨，躲避查处。就这样，依兰渡口则成了拉煤大货车前往哈尔滨的必经通道。

　　张宇说，从去年开始，不断有超载大货车通过依兰江南、江北渡口通往哈尔滨。此说法也得到了多位过往大货车司机的证实。

　　司机李维（化名）有两辆六轴大货车，年初开始在七台河和哈尔滨之间运煤。“如果按照标吨算，根本挣不了钱，现在煤价低，超载才能挣一些。”

　　说起超载，李维并不害怕被查，他称花钱都能摆平。他的车重26吨左右，按标准可拉23吨煤。但往往都拉上120吨，“超载少不了上供”李维说，他的车从依兰过至少交800元，其中200元直接交给渡口停靠的警车。再除去司机费用，这一趟下来能挣4000元左右。

　　他说，现在这样的大货车对司机要求也会相对较高，因为超载太多，车辆并不容易开，油门、刹车都考验着司机的驾驶技术，一个不小心就车毁人亡。为了赚钱，真是命都不顾了。

　　“每辆车每个月跑10趟，三天来回一趟，这就是很大的利润啊。”张宇说。

　　张宇说，这些拉煤的超载车，往往四轴的就拉了80吨，六轴的拉120吨，都是超载“百分之几百”。

　　据今年8月新修订的《超限运输车辆行驶公路管理规定》，超限超载标准吨位全线降低，如载重量最大的6轴汽车列车超载标准由此前的55吨降至49吨，4轴货运单车超载标准下降最多，由40吨降至31吨。

　　另外，查处超限超载的执法方式也有所改变。路政和交警部门依托超限检测站，以三轴及以上货车为重点，开展路面联合执法。其中，公安交通管理部门负责指挥引导车辆到超限检测站接受检测，公路管理机构负责实施称重。对经检测确认违法超限超载的车辆，由公路管理机构监督消除违法行为；公安交通管理部门依据公路管理机构开具的称重和卸载单，依法进行罚款、记分。

　　放行

　　一日百余超载大货车经过，司机同警车内人员交流后放行

　　10月13日上午10点30分许，时速超过60公里的大货车驶进依兰江南渡口，司机一脚刹车停在“黑06823警”警车附近。

　　警车停靠在江畔公园主广场西侧。三名身穿深色制服的男子坐在车内吸烟，其中一人身穿莹绿色背心制服。大货车司机下车将手从警车前窗内伸进去，交谈数十秒后离开。

　　随后，这个4米多高的大货车晃晃悠悠开到江边，将车倒进等待在此的铁皮渡船上。渡船驶离港口，开往江北。

　　此时，江北渡口堤岸大树下，另一辆警车缓缓开出，距渡口上坡50米处停下。该大货车到达江北后，直接开出渡口，又停在了警车对面，司机再次下车走到警车旁，递进一条状物品后离开。

　　10月13日至10月17日，连续五天，新京报记者在渡口蹲守，每当有大货车经过时，此景便会重复上演。在江南渡口处，连续五天，分别有五辆不同牌号的警车全天在此停留。江北处，也至少有两辆不同牌号的警车的停靠。

　　张宇透露，这些警车均属于依兰县交警大队车辆，这些车辆每天在此守候，江南有6个交警中队轮班，江北属于迎兰中队两班倒。

　　“江北的警车平时就在大堤上的树下面猫着，可以看到江对面，有超载大货车快要过江时，它就开出来到路边停着，没车时，又再次去藏起来。”张宇说。

　　来往的拉煤大货车全天都有，多时一天会过百余辆。一般白天比较少，三三两两的经过，一到晚上9点过后，渡口就成了大货车的“天下”。

　　依兰县交警大队负责人也表示，超载大货车都是晚上通行，守在渡口的警车均属依兰县交警大队。其否认这是在设私卡，而是“治理超载车辆。”近期是六个中队排班在此设岗检查。

　　按照规定超载车辆都不允许通过，只要警车在，超载车都不敢通过。但其又称，交警会依据超载程度，对过往大货车罚款200元，然后放行。

　　“我们现在没有卸货场，也没有秤，对超载车辆只能是处罚。”他称，超载大货车从源头上就没有卸货处理，到依兰已是物流末端，更无法卸货。“这里没这个条件。”

　　10月14日晚8时到10时左右，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共有39辆超载超限大货车经过依兰渡口，渡江而去。而当日全天渡江的超载超限大货车共有107辆。

　　16晚10点25分许，仅排队等待过江的大货车就有超过二十辆，从渡口一直延伸到北环城路上，近200米。

　　“交易”

　　有司机递钱给警车，当地交警队否认“收钱放车”

　　这些违规的大货车在全天守候的两道警车面前，为何能够安然离去？

　　张宇道出了其中的秘密，“给钱。”

　　10月15日下午3点多，依兰渡口连续来了七八辆超载大货车，面积不大的渡口，显得有些拥挤。如同预演了多次，大货车在警车前停靠，司机下车跟警车内人员交流后迅速开车驶离。

　　当天下午3点35分许，便出现了文章开头的场景。超载大货车司机直接下车，从钱包内拿钱递进警车内，随后离开。之后的另两辆大货车司机，同样从裤子口袋内掏出“红色”百元大钞递进警车。在此过程中，警车内均无人下车。

　　多名常年通过此地的大货车车主及司机证实，从依兰渡口过，需要交江南、江北交警各一百元，“这是规矩”。

　　40多岁的老李，是七台河往哈尔滨拉煤车的大货车司机。他介绍，每次从依兰渡口经过，在江南的警车和江北的警车都要给100元，“给完钱就可以走了，没人管你超载。”

　　老李每次在渡口，在警车处都会主动停下车，“下车往警车里扔一百块钱，告诉车牌号就行，不管是多少吨的车，价格一样。”

　　还有就是直接在江南警车这边交200元，让开“单子”，过了江，再给江北的交警看一下，也一样可以通行。

　　家住通河的王铭（化名）同样表示，自己是做收购粮食生意的，来往于通河、依兰之间，自己的车每次超载能拉50多吨粮食，只要交钱都能顺利通过。

　　“一年四季，一天24小时，警车都在哪，别想着能逃过，只要从那里走，超载了就要交钱。”老李说。

　　依兰县交警大队负责人回应新京报记者称，交警的车辆也不是每天守在那，晚上基本都是12点之前查，其否认交警有收钱放车行为。

　　“我们不收钱，我们开了处罚单，他到当地农行去交。”而据记者采访的10余位过往大货车司机所称，他们无一不是现场交钱直接放行，“江南江北各100元”。

　　对此，依兰县交警大队负责人称，“交一百块钱就让过这个事，我还没有了解。如果发现，“该辞退的辞退，该上报的上报，该处理的处理，该调离的调离”。

　　“治理超载车不仅仅是依兰交警的问题，需要路政部门配合。交警的罚款数额比较低，他们根本不在乎，只有上万元的罚款，才能触动超载者的神经。”依兰县交警大队负责人以此解释超载车疯狂的原因。

　　然而据《交通部行政执法单位实行罚款决定与罚款收缴分离规定》道路交通违法行为处以罚款处罚时，须严格执行罚缴分离，交警一律不得收取现金，所有交通违法行为的罚款，必须由被处罚人上缴到财政部门指定的汇缴账户，交警部门不得自行收取罚款。

　　“保车人”

　　超载大货车交钱放行，也让一些社会人员嗅到了赚钱的机会，由此当地也衍生出一群“保车人”

　　在依兰渡口停靠的警车边，经常会有一些无牌车辆往来，与警车内人员谈话，显得颇为熟络。

　　10月15日下午，依兰江南渡口，一辆无牌照白色路虎停在警车旁，与警车内人员交流数分钟后离去。随后，过来的两辆超载超限大货车，直接路过警车开往渡船处，司机并未下车。

　　张宇介绍，这些大货车都是交钱给了“保车人”，之前的白色路虎就是保车人。他们都是依兰一些社会人或混混，收取大货车司机的钱，再交给交警，自己留取一部分。

　　前述大货车司机李维介绍，他有时为了避免麻烦，就直接找这些保车人，“一辆车300元，保你没事，如果遇上省市其他交通部门人员下来检查，还会通知你，避免被抓。”

　　张宇说，这些“保车人”多是在来往的路上拦截大货车，为其保车，有些则是直接电话联系。

　　17日晚7时许，一辆保车人的黑色无牌奔驰打着双闪，停靠在依兰通江路与北环路交叉口处，每过一辆超载大货车便会停下，下来人直接走到黑色奔驰前，与车内人谈话，并交钱。前后二十分钟内，五六辆大货车司机经过下车。

　　保车人都会跟司机说，他们什么都保，有上面来检查还会提前通知。如果大货车遇上其他交通部门的车辆也不用交钱，都由保车人搞定。如果交了保车费，被罚，罚款就会由保车人出。这样很多大货车司机都愿意找保车人交费。

　　依兰县交警大队负责人表示，确有保车人存在，但交警从未跟保车人接触。“我们直接跟司机说话，跟车主说话。”

　　有大货车司机说，一辆超载大货车，保车人收300元，他们自称自己提成100元。“如果今天保车的保的车多了，比如说20辆，他只会跟交警说17辆，就是少说几辆，自然多赚钱。”

　　张宇透露，有的保车人一晚可保30多辆大货车，净赚数千元。

　　10月17日下午，黑龙江省及哈尔滨市路政部门来到依兰县检查工作。记者联系了多位保车人，均称“正常价，可以保车。”

　　当天下午，一位自称“小清”的保车人，报价一辆超载车300元，包括江南江北交警罚款200元，县路政、运管都保过，车辆超载也没事。

　　小清自称，“专业保车多年，对各路查处消息也能随时知晓。”他告知新京报记者当天有路政部门在依兰检查，尽量躲避着。

　　而当晚，依兰渡口，身长超20米的大货车又轰鸣着出现。

　　新京报调查组记者 赵吉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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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