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充贿选案的魔力仍在发作。

　　表面上它已盖棺定论：2011年底案发，2015年末通报，477名官员涉案，时任南充地方要职的官员大换血。

　　但2012年初老官火速上马的市重点工程——五星花园商圈，成了贿选案留下的“政治遗产”。时至今日，主官更替，这个当年的政绩工程烂尾至今已近三年，近2000名业主的几亿资金仍被套牢。

　　在项目上马不足半年之时，实力并不雄厚的开发商一边借款2亿用于工程资金周转，一边在贿选案主角、时任南充市委常委杨建华主持的捐款活动中，一次性豪掷百万。

　　政府称开发商资金链断了，出事还得找开发商；开发商则道出虚假宣传背后的隐情，政府更改规划致工程延误，与政府协商好的产权没办妥，政府在合同中承诺的产权抵押融资没下来。

　　资金断链以外，政治资源也“断了奶”。恰逢南充贿选案爆发，主政项目的官员人人自危，无人拍板。接任者换了几代，难以下手。

　　维权至今未果的业主认为，荒诞的现实背后，是隐秘的基层官场逻辑——前人留下的功绩，后人做再多也是锦上添花。前人留下的烂摊子，后人为啥要做吃力不讨好的接盘侠？

　　因南充贿选案落马的前南充市委书记刘宏建曾说，“一个重大产业项目可以改变一座城市的命运。”

　　一语成谶。

　　政绩工程变身“政治遗产”背后，是鲜为人知的隐秘合同和耐人寻味的官商角力。

（2010年，南充敲定五星花园为城市原点。2012年，耗资12亿的BOT工程启动。）

　　工程烂尾：浙商曾一次性订购100间“天价商铺”

　　北漂青年罗先生越想越懊悔，两年前脑子一热，跟风买了老家四川南充市五星花园中心均价三四万一平的“掘金商铺”。如今它没能成为宣传语中“川东北第一、南充最大最豪华商圈”，工程烂尾已近三年。

　　与地面车水马龙的景象不同，工期未完的地下隔层还未等来装修，便被草草封闭。供行人通行的下穿隧道逢大雨会积水，入口处的手扶电梯坏掉后无人修理。

　　更焦心的是，近2000名业主，他们少则投资数十万，多则上千万，几个亿的资金被套牢。

　　2012年2月，南充将这一耗资12亿的人防兼地下商铺工程，列为2012年南充市城市重点建设项目。项目经南充市政府五届九次常务会议审定通过，意在建成南充市的CBD核心商圈。

　　“因财力薄弱、项目投资大”，南充决定引进民间资本，采用BOT模式（政府特许，可建设-经营-转让），修建5万平米地下人防工程兼顾开发地下商业，配套建设1.6公里交通通道，将5万平米地下商业40年经营使用权作为投资回报。

　　当时，大街小巷都是“五星花园、掘金旺铺”的广告，连南充市政府官网也转载了相关的宣传报道。中标者为汉森恒发投资有限公司，国有控股公司，为此项目注资1000万，注册了南充五星广场商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

　　汉森宣称，这是政府力推的工程，要打造成核心商圈。它挂出了南充市人防办及南充市住建局的红头文件——文件均称，根据BOT合同及相关政策，汉森方面具备BOT项目合法的开发建设和经营管理权，允许将本项目地下商业开发兼顾人防作为商用性质。

　　动工之日有官员前来剪彩，现场挂满道贺条幅。南充日报报道，2012年10月开盘首日，“数万市民前来咨询订购，一浙江老板因看好发展前景一口气订购了100间铺面。”

　　彼时南充商品房均价不到六千一平，别的商铺均价一两万一平，而五星花园商铺均价三四万一平，堪称“天价”。

　　“这就是北京的王府井，武汉的汉正街，买了肯定疯涨！光靠收租金都能养老了！”当时抢商铺的火爆，不亚于如今北京、深圳、郑州等多地的抢房潮。下血本的购房者，没人会想到它会烂尾——这可是政府搞的重点工程。

　　前后几个批次的业主，均与五星广场公司签订了《经营使用权转让合同》和《委托经营管理协议》，而拿到的只是一纸收据。开发商解释，首期2014年1月1日交房，2013年底会把收据换成发票，至于产权，肯定能拿下来。

　　罗先生并非首批购铺者，外界一片繁荣蛊惑之下，他又托政府和银行的朋友打听详细背景，才动了心思——等涨价再卖出去，凑北京买房的首付。

　　2014年初他付了第一笔分期款。当时他还不知道，首批商铺2014年1月未能如期交房，3月就有业主维权，但此消息密不透风。

　　直到2014年底南充贿选案公开爆发，恰逢施工停止，民工反映拖欠工程款，身为媒体人的罗先生就担心工程烂尾，30多万元的购铺款打水漂。其间有传言称开发商已跑路，但开发商领导仍信誓旦旦——只是工程资金遇到困难，但肯定能解决。

　　更多人毕生积蓄被套牢。业主任女士投进去200多万，至今还在租房住。在青海4000米高原打工25年的吴友平，连养老的房子都没买，就用毕生积蓄70多万元买了三个商铺。结果眼看商铺打水漂，去年精神崩溃进了精神病院。

　　业主称，南充一位上门女婿，当时也不顾全家反对，坚决要买商铺，如今也砸在手里。如今，他在家抬不起头，吃饭不敢上桌，他甚至想跳楼一了百了。

（如今，地下人防兼商铺的BOT工程已烂尾两年多，地下满是建筑垃圾，商铺大多尚未装修。）

　　隐秘合同：亿元定向补贴和中途融资担保

　　项目开盘两个月后，时任南充市市长、副市长均前往施工现场调研，要求严把质量关，加快工程进度。但工程几度延误，业主无数次质询信访，“感觉开发商与政府互相踢皮球”。

　　工程烂尾两年多来，谁也不知道背后的蹊跷。直到业主靠关系，弄到了政府与开发商签订的神秘BOT合同。合同复印件标注“与原件无异”，内容与多份官方文件吻合。

　　《南充市顺庆区地下商业开发及地下通道BOT项目合同书》，于2012年5月9日签订。甲方是南充市住建局，法定代表人是时任局长罗加福。乙方是位于辽宁沈阳的汉森恒发投资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孙玉兴。

　　合同中明确指出，甲方——南充市住建局对该项目定额补贴1亿元。此外甲方的一项基本义务是，在乙方——汉森融资贷款时，“在本项目工程进度达50%时，乙方可以用项目40年商业经营、使用权在银行融资，进行抵押担保，届时甲方应积极配合和支持，并协助乙方办理相关手续。”

　　针对违约条款，合同明确指出：甲方（南充市住建局）若在项目施工图设计批准后，就路线走向、建筑规模等重要因素，向乙方提出调整与变更，致使乙方工程变更设计等，导致中途停建、缓建不能按时完工，视为甲方违约，应顺延交工竣工验收日期。

　　此外，因甲方原因造成工程停工或工期顺延，导致分包方向乙方索赔，甲方承担全部的索赔费用。

　　《聚焦人物》获悉，南充市住建局曾在2014年5月11日复函称，2013年3月，市政府提出白塔大桥顺庆岸引桥改造规划，与汉森前期规划相冲突。2013年6月，南充市政府对BOT项目的规划进行调整，使汉森对工程施工图纸、市政工程设计、商业业态布局等重新设计修改，由此产生延误。

　　汉森方面透露，应政府关于交通方面的要求，工期先后延误4.5个月、6个月，未能按期完工。“不可抗力导致延期交铺。政府规划改变，极大损耗汉森的人力、财力、物力和时间。”

　　汉森一方还称，2014年后，四大行爆发“钱荒”危机，导致2014年银行信贷紧缩，“加之政府对产权一事未落到实处，在无产权抵押的情况下，导致项目融资困难，出现无法复工的现状。”

　　针对产权汉森解释，销售初期，汉森方面项目所需三证齐全，且全国人防地下商业项目均如此。但2013年12月30日《南充市城市地下空间开发利用管理办法》颁布后，“政府关于该项目产权一事还未落到实处，所以至今无法办理《商品房销售预售许可证》和《国有土地使用权证》。”

　　业主上书反馈开发商虚假宣传、政府监管不力等问题。南充市住建局回复，汉森宣传之初存在部分广告用语不当，已罚款2万元。但2012年项目开工伊始，政府就成立了BOT项目指挥部及人防工程管理办公室，全程监管协调，不存在监管失察的问题。

（南充贿选案477名官员涉案，贿选案主角——时任南充市委常委杨建华获刑20年。）

　　贿选案发：要求压下工程一事担心比贿选案严重

　　隐秘合同之外，南充贿选案的大背景，是开发商和政府最难以言说的痛。

　　汉森一名高层曾对多名业主诉苦，背后主要是政治和经济方面的问题。政治则指贿选案效应——南充贿选案发生于2011年10月，三年后才浮出水面，477名官员涉案，南充官场大换血。

　　2014年7月，中央巡视组进驻四川。9月，南充贿选案主角——时任南充市委常委杨建华落马。10月底巡视组反馈，四川省个别地方拉票贿选成风。中央高层震怒，数百人的调查组进驻南充。

　　当时调查组就驻扎在南充市委大院不到一公里的北湖宾馆。每天都有官员被调查，南充官场人人自危，南充街头都在议论下一个落马的是谁。维权业主也伺机给中央调查组递交举报信。

　　一名接近南充官场高层的知情人透露，贿选案尚未通报前，时任南充市委书记刘宏建就要求各部门压下五星花园烂尾工程一事——（这个节骨眼）出不得事，出事了恐怕比贿选案还严重。南充官员向上级汇报称，业主的钱基本都退了，“故而上头才没深入追究。”

　　2014年12月，刘宏建被空降的新书记接替。2015年9月，他因玩忽职守罪被判3年。

　　贿选案尚未水落石出之时，业主多次密集维权，“但并没像样的大官站出来，都不敢正面说事，主要是敷衍和安抚。”接近官场者分析，当时不少官员如惊弓之鸟，自身难保。上头对工程一事不拍板，下面的官员更不敢多事。

　　熟知南充官场的知情业主称，贿选案发后，官场震荡，主政官员都换了几拨，政商资源难免失效。

　　2007年至2014年，南充市委书记都是刘宏建。刘落马后，临危受命的新书记李仲彬任职仅一年半，今年7月被调去成都。此后宋朝华接任书记，7月到9月，宋还兼任市长，直到吴群刚任代市长才辞去市长一职。

　　维权业主称，每一次官场变动，都寄望于“敢管事”的真正解决此事，但至今未果。慢慢的，业主也摸清了基层官场的办事逻辑——贿选案发前主政官员搞的事，连书记都换了几个，这事咋弄？办好了是锦上添花是别人的功绩，办不好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购铺者罗先生在南充市政务服务网写投诉信，要求公开项目规划、审批、建设的文件和合同，但9个月仍未回复。）

　　谁来接盘：中央要求政府不得以换届等违约

　　事实上，政府方面也急于解决此事。

　　2015年1月的一份内部会议纪要显示，市政府领导要求指挥部恢复现场办公，要求汉森千方百计筹措资金。2015年年底地下商场全面开业。

　　工程指挥部透露，2015年底，汉森曾找到愿共同推进项目建设的“接盘侠”。对方不缺钱，但要求解决产权问题，故此事悬而未解。目前，工程指挥部会同市国土局、市规划局、市房管局、市财政局等单位，正制定项目重启方案，待市委市政府审定后将尽快实施。待合作成功后，双方将对地下商铺业主相关问题一并解决。

　　然而，彼时的汉森已是官司缠身。

　　《聚焦人物》从工商资料和87份法院公开判决信息获悉，汉森及旗下的五星广场公司，涉买卖合同纠纷、债权转让合同纠纷、劳动争议纠纷等多起案件，拖欠民工工资、拖欠混泥土建筑款、拖欠人防工程转让款达数千万元，但法院明确指出，五星广场公司“无财产和银行存款可供执行”。

　　多名业主称，多次找政府，政府反馈这是商业行为，应找开发商；找开发商，开发商又解释，在政府将产权和融资解决前，他们也没办法。

　　业主向四川省方面反馈，工程指挥部书面回复称，项目从招商引资到合同签订，均公开透明，没有任何违纪违规行为。汉森资金断链后，市委市政府和工程指挥部及其办公室、市住建局等高度重视，多次召开会议专题研究，市委市政府领导多次带队现场检查指导。

　　今年7月14日，工程指挥部复函称，政府没有不作为，在项目实施中并无过错，涉及合同纠纷，建议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市政府也将积极为业主提供法律援助。

　　然而，业主尝试咨询律师，律师透露不敢接这个案子，“上级很重视这件事。”

　　业主中有不少在当地体制内工作的人，他们也大多不敢声张，权当吃了哑巴亏。一位体制内工作的业主无奈说，工作和维权，只能选择工作，放弃维权。

　　今年9月，中央要求各级政府及有关部门要认真履行在招商引资、政府与社会资本合作等活动中与投资主体依法签订的各类合同，不得以政府换届、领导人员更替等理由违约毁约。

　　9月底一批业主惯常信访，南充官员出面承诺，正在和汉森公司商谈，如果汉森没有足够的资金继续项目，就终止合同，将整个商业项目交给政府继续开发。商铺完工后再交给业主，也算对业主有个交代。政府也担心处理不好有大麻烦——年底是个坎，处理不好或将导致数千业主集体出动讨说法。

　　当声势浩大的BOT政绩工程烂尾，变身南充贿选案的特殊“遗产”，另一个匪夷所思的细节也被业主玩味嘲讽——

　　2012年11月，项目上马不到半年，汉森因“全力抢工程、资金周转不足”，从外借款2亿元。同样在11月，在南充贿选案主角、时任市委常委杨建华亲自主持的助学活动中，汉森一次性豪捐100万元，占当年南充全市爱心资金的三分之一。

　　稿件来源：《聚焦人物》

　　作者：吴雪峰

　　主编：王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