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好人遇强拆求情未果：不拆你家怎么拆别人
5月3日，海口琼华村村民没等来预警中的拆迁，却迎来一场大风大雨。大片楼房成废墟，没来得及拆的房屋里满目疮痍，婚房家具被砸，金饰不翼而飞，一米来长铁棍遗留在现场。
3天前，为了阻止那支1200人的拆迁队伍，村民们用尽浑身解数：排人墙、掷石块、点烟花、跳楼、跪地求情……终究不敌千人拆迁队。
一切努力，不如一段火满网络的打人视频。视频中被打的13岁初一男生，不想让伙伴知道，他觉得被打丢人。
搜狐“新闻当事人”栏目调查发现，强拆之中，有妇女围观被打，有六旬老太睡觉被打；有男子“看热闹”被打，随后以妨害公务罪被刑拘；有老人护女儿和孙女被打，大人一起被抓。
官方在追查视频偷拍者，而全村都在坚决保护这个“救命恩人”。
《人民日报》指出，无论如何，野蛮执法、暴力执法，都不该发生。过去几天，海口市秀英区官方致歉，7名联防队员被处理，区长引咎辞职……但村民担心，房子白拆、打水漂了吗？
5月3日，海口琼华村被没预期的后续强拆，狂风骤雨后，这里像是地震灾难现场。吴雪峰摄
跪地求情与跳楼相逼
4月29日清晨五点，天还没亮，44岁的谭高岳就被外面的轰隆声吵醒。1200多名拆迁执法人员和30台炮机正在集结，拆迁大军从几个方向围住琼华村。
文质彬彬的秀英区区长黄鸿儒亲自坐镇指挥——这是海口市秀英区今年最大的拆违行动，计划在“两天内拆除104宗非法占地违建”。
早在4月初，各种拆除违建通知单便已贴遍村中民宅。国土、城管部门相继指出村民违建，违反土地管理法和城乡规划法，要求村民自行处置违建，恢复原貌。部分通知要求7日内，部分要求5月2日前。
随后降临的是停水断电和全副武装的深色制服人员。恐慌情绪在村里迅速蔓延，直到4月29日清晨那一幕——在上千名拆迁人员和数十台炮机面前，几个小孩拿着“求求您高抬贵手”的牌子，跪在最前面；老人紧跪其后，哭嚎一片；还有老妇匍匐在地，向拆迁人员逐个下跪。
然而这没能阻止拆迁的进行。46岁的残疾人陈有朝跪了20多分钟，有人抬他起来，让他找领导。但走出人堆，没找到领导，自家房子被拆了。湖北人老程耗资近200万，盖的两栋共1300平楼房，也被推平。
4月30日清晨，在更大规模的跪地求情之外，村民也开始武力反抗——几个男人占领房屋最高点，地面是冲锋队，抱着孩子的妇女也挤进来。有人手持长棍，有人随地捡起石块。
百米之外，是黑压压的拆迁队。当他们想要靠近时，村民齐扔石块。部分拆迁队身着制服的人也操起石块反砸过去。
随后，拆迁队开始用高压水枪扫射，眼看制高点的男人守不住阵地了，又有村民提来一个煤气罐，在几十米外打开火——但没人敢真把它引爆。
村子另一头，有人直接爬上顶楼，以跳楼相逼。交锋终于暂停——村外提前备好的120和消防车也马上就位，在楼下铺起救生气垫。
海口琼华村强拆当天，老人小孩向拆迁队下跪求情。村民视频截图
“不拆你家，怎么拆别人”
谭高岳本以为自己能幸免——身为本地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去年女儿要成年了，不能再挤爷爷20多年前的老房子。他便拾掇好父辈80年代留下的荒地，一个来月的功夫，就盖好了二层小楼。花费22万，没钱再装修了。今年4月，他突然收到违建通知。
十天前刚被评为“海口好人”的谭高岳，不得不搬出这道护身符，向区长求情：“市委书记也说了，对海口好人生活有困难的要给与帮助。”黄区长反问：“不拆你家，怎么拆别人？”
不愿离开房屋的谭母，在哭喊中被城管强行往外拖拽。挖掘机、炮机随即启动。一位领导劝谭高岳：你是好人，确实是好人，但房子确实是违建——你作为好人，更应该支持政府的工作啊。
未被拆除的部分民宅也未能幸免。小婷的哥哥年后刚结婚，婚房的桌椅床柜都被砸了，柜子和抽屉都被拉出来，“八千现金，一到两万的金饰，还有手机……都被拿走了。”另一户人家紧闭的房门上还印着一个清晰的脚印。
当跪地和对峙无用时，一段视频横空出世——4月30日，几段名为“联防施暴”的视频在互联网上刷屏了。
搜狐新闻当事人栏目获取的几段高清视频中，能清晰听见拆迁人员电棍的电击声和不同女人的哭喊声，还有模糊的孩童哭声。画面中至少12名身着制服的男子参与殴打。然而事后官方只处置了7人。
视频中被打的男孩13岁，正在上初一。他向搜狐新闻回忆，那天12点多探出家门看热闹，刚走到墙角，就被三四个身着制服者围住。他只记得自己被脚踹、棒打，持续了七八分钟，不敢反抗也不敢哭喊。
剧痛之中，他还看到那些黑衣人轮番殴打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女和老人——棍打、脚踹，电棍反复击打面部，用短棍击打头部。在女人们绝望的嘶喊中，一米多长的棍棒一次次砸了下来。
事后回忆这段经历，母亲直喊“畜生”，13岁男孩却很平静，他不想让小伙伴知道——被打丢人。
琼华村一男子在强拆中被抓，亲属说其围观强拆玩
手机，后以妨害公务罪被刑拘。吴雪峰摄
村民：老太睡觉被打 男子看热闹被刑拘
搜狐新闻当事人栏目在琼华村走访了30多位村民，多名村民表示被打，也有亲属朋友被抓。
拆迁地范围外，小婷的母亲碰到“视频中的黑衣人”，“二话不说就打了七八棍。”她摔倒在地，哭着求别打人，他们又打了几棍，等她躺在地上不动他们才走。事后看到母亲身上的淤青，阿婷“恨不得杀了那些人”。
66岁的李博爱（音）记得，当天她在家睡觉，那些人不知怎么闯进来，什么都不说就打，“哭喊之中打了4分钟”。三天以后，臀部大腿两侧大片的淤青已发紫。
比打人更恐怖的，是抓人。
4月30日拆迁全面进行时，在这打了20多年工的黄青夫妇，护着12岁的儿子躲在二楼不敢出来。
12岁的孩子亲眼看到，站在楼下的舅舅葛河成背部被打了两三棍，木棍都断了，然后被拉上车。当晚黄青去公安局问，对方说正在调查，次日她拿到了海口市秀英分局的拘留通知书——“将涉嫌妨害公务罪的葛河成刑事拘留，羁押于海口市第一看守所。”
而50岁的薛美英（音）至今都不知道，丈夫和女儿为何会被抓走。混乱发生时，50岁的陈壮强正在照看三个孙女，最大的7岁，最小的才4个月。女儿躲门缝看到执法人员走过来了，赶紧冲回去抱孩子。制服男冲进屋打抱着孩子的大人，随后连同三个小孩一起带走。
薛美英偷偷摸上强拆点外集结的120的车，求医护人员跟拆迁点驻扎的领导说情，才把三个一直哭的孩子抱了回来。
4月30日拆迁结束时，执法人员燃放了一个大烟花。此后村民中流传，5月3日政府将启动下一轮拆迁。
殴打老弱妇孺的视频火遍全国。网民声讨之下，5月1日，海口秀英官方致歉，7名联防队员被处理。5月2日，拆迁总指挥、秀英区长黄鸿儒引咎辞职。
有接近官方调查组人士称，被拘者的违法证据已锁定，正在走程序。
海口琼华村强拆后标语还在，“反对强拆还我家园”，“留我们一条生路”。吴雪峰摄
“政府做了很多事要感激”
村民发现，政府也在暗自追查视频偷拍者，但全村人达成“攻守同盟”，坚决不肯供出这位“救命恩人”。有村领导带队下来，挨家挨户警告村民不要接受记者采访。
但村民深知，舆论这把火一灭，被拆掉的房子就没人管。区长辞职之后，一堆烂摊子没人解决，赔偿问题无人来谈。本地和外地村民反映的共同问题是，在村里建房，没听说要啥手续，从建前到建成无人说是违建，怎么现在就要强拆呢？
谭高岳和村里大多数人想得一样，村里从一两千人发展到四五千人，“红线”就那么大，那总得盖房生存吧。在村里，买卖土地并不鲜见，但土地证很少见——“要么没有，要么就是村里没发下来。”
从海南儋州来的残疾人陈有朝，2009年前后跟另外六户老乡凑了近25万元，找琼华本村人买了一块地，村委会同意并盖章。后来七户人家分别盖楼，各自占地面积不到80平米。
2014年陈有朝的房子被贴上违建的封条，但贴条的工作人员说，“放心，走走流程，不可能拆你们的房子。”他也觉得，镇里发了宗地图，村里也有土地证明，写明地块权属，很多人建房十多年了，不会说拆就拆的。
多名村民提供了深圳市勘察研究院测量绘制的宗地图，时间显示为2011年的不同月份，且无盖章。而另一村民提供的2015年琼华村委会盖章的土地权属来源证明书复印件中，则明确交代了这块地的区域、面积，并写明，土地源于“继承”，目前用来建房。
证明书显示，村委会规定，本村村民、本村外来人员、本村华侨、外来人员均可申请土地，而土地来源，则包括村民与村民置换、赠与、继承、有偿购买等类型。
村民称，村里多数人没有土地证，而镇里的宗地图、村里的土地证明，被视作“双保险”。接近官方调查组的人士透露，有村民集体自主找来单位测量绘制宗地图，且没有国土部门盖章认可，言下之意是，宗地图是假的，房子仍属违建。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曾有村民拿宗地图信访，接待者开始说宗地图是假的，后来又说没有存档。
政府拆违的本意在村民看另有目的。有人私下透露，去年邻村强拆了30多栋，今年年初就有小飞机来航拍，马上有开发商嗅过来。很多人猜测，政府一刀切强拆是为了腾出更多的地。
海口官方曾披露，2016年，落户秀英区各类建设项目共166个，其中包括省重点项目41个，市重点项目52个，区重点项目64个，为民办实事项目9个，总投资达2920亿元，年度计划投资500亿元。
5月4日，搜狐新闻恰逢一行人来琼华村视察，面对媒体提问，领头的领导连连赞赏——强拆后续工作开展的很好，政府做了很多事情，要感激政府。然而，对于网友们关注的“村委会是否卖地给村民”，他答复说不知道。对于拘留了多少人、接下来是否继续拆迁等问题，他避而不答。
接近官方调查组人士透露，当地纪委正在核查“村委会卖地”一事——此次拆迁是合法合规拆违，而非强拆。目前，计划内的104宗拆迁，已完成69宗，剩余的35宗暂缓。
很多村民担心房子就这样白拆了，连续几天，谭高岳去镇政府过问解决方案。3日，接待他的官员只说，眼下很多工作棘手，再放一两天。4日再去，答复仍是，再等等。他唯一的诉求，是希望政府能解决他的住房问题。
（应受访者要求，小婷系化名，部分村民匿名）
栏目：新闻当事人
栏目主编：王辰
作者：吴雪峰
(责任编辑：杨磊 UN873)
2016-05-06 20: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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