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海港城：业主归家艰难 部分被“逼签”

 

爆炸点附近的地表已经基本清理

　　与天津爆炸有关的一切，似乎正在随时间淡去。

　　9月14日，距爆炸点最近的两个小区封闭，修缮工程启动。这意味着，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业主们再难踏入家门。对某些人而言，这将是“永别”。

　　爆炸造成的可见裂痕正在愈合——伤者走出病房，回归生活轨道。然而，家园仍在，归路崎岖。过去一个月里，废墟内外发生的一些故事，甚于爆炸的无情。

　　爆炸造成的深坑已清理干净，但人心的伤疤仍在隐痛。

 

小区里被爆炸摧毁的汽车

　　归来

　　“我什么都缺，全身只剩一条内裤了。”

　　8月13日凌晨，一位惊魂未定的业主向朋友电话保平安时说。

　　天津港爆炸后两个多小时，海港城和起航家园等最近的小区成为空城。业主们从睡梦中惊醒，逃离家园。这是一场无妄之灾，“在自家床上躺着睡觉，我们招惹谁了？”

　　随后数日，小区被封锁。大批建筑工人涌入，用塑料布遮挡损毁的门窗。

　　然而，归来之际，命运偏偏再次捉弄他们：一段视频走红朋友圈。视频内，一名带着安全帽和防毒口罩、建筑工人模样的男子，走进废墟中的一间屋子，随手拉开书桌的抽屉，翻找一通，然后转向一旁的储物箱，没有收获，随即又去了卧室……

　　他转身拐进屋子的刹那，镜头颤动，拍摄者似乎在后退躲闪——一名海港城的业主回家拿东西，意外发现邻居家的不速之客。没人能说清楚，有多少房屋被这样光顾过。

　　这段短视频引发业主强烈共鸣。一个月里，有业主家里数万元现金和高档手表被盗，一对年轻夫妇还未拆封的iPhone手机被拿走，一位业主珍藏多年的数瓶茅台酒被喝光、只剩一地空瓶……甚至连小夫妻为孩子准备的零食都被吃光了。

　　所以，大部分业主被允许回家取物时，最普遍的情绪并非悲伤，而是愤怒。一位工作人员面对投诉时，曾这样回答：“您离家前应该把门关好。”业主苦笑：“一个楼道的门都被炸飞了，门户大开。你让我们拿什么堵门？”

　　随着武警的入驻，警力的增加，混乱最终被另一种秩序所替代。8月底之前，小区外路口一直设岗，严查进出车辆。直至9月上旬，每一个进入小区的业主，都需要凭借身份证确认户主身份后，才能通过入口的门岗，这也导致需要回家的业主往往排成一条数十米的长队。

　　因为电梯被炸坏，住在高层的业主只能爬上二十多层的楼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业主回忆，到家时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却又马上站起来不敢久留，因为他感到呼吸不适。

　　透过楼道的窗户，可以看见那个黑色的爆炸深坑。坑旁，几台挖掘机在不断作业。坑内，几条流浪狗在闲逛。

 

被溅落化学品污染的小区绿化带

　　“我挺过了爆炸，却没扛住后面”

　　那一夜，霍亮身上留下六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然而，之后的一个月，他心中留下更深的伤口：不但失去家园，还输光了尊严。

　　家里的挂钟停留在11点26分，那是他人生改变的时刻。爆炸让他全身多处骨折，经历数小时的手术，至今无法站起来。住院第一周，他每天深夜总会梦到与战争有关的场景，耳边尽是雷声、炮轰声，然后大汗淋漓地惊醒。此前，他很少做噩梦。

　　死里逃生一周后，常用津式幽默在朋友圈耍嘴皮子的他，仍在为无法入睡而痛苦。至今，他仍不时高烧，需要服用药物才能入睡。

　　作为某事业单位职员，他曾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对潜在危险有着相对敏感的嗅觉。比如南疆港区存在大型油库——这曾是他购房时刻意规避的因素。然而，对于窗外那片危化品堆，他一无所知。

　　最终，他精心维系的小家成为一片废墟，门上贴的喜字支离破碎。

　　爆炸数日后，有关部门“8.12房屋处置协议”出台，规定对严重损坏的房屋或以最高16%的补偿进行维修，或者，将以购房合同或8月11日市场评估价的1.3倍赔偿（两者取价格比较高的那个）。

　　大部分人希望离开噩梦之地。针对回购，曾有海港城业主算过一笔帐，这1.3倍中，包含房款，此前贷款利息、装修补偿、契税等所有费用。如果当年购房合同约90万元，能获得的回购款约为120万。减去尚未偿还的贷款，实际上拿到手的约70万元——还要从中分出买房入住前的安置费等费用。

　　另一方面，如果按照8月12日市场评估价，海港城2010年开始建设，非学区房，几年来价格涨幅并不大。受灾最严重的1号楼和2号楼，5年前买房时候的价格正值高点，后来经过小幅上涨反而回落下来。

　　目前开发区大部分合适的楼盘约1.7万每平米，考虑到随后涨价的因素，购房时可能会超过1.8万。如果执行1.3倍，他们只能购买一些位置不好、配套设施远低于海港城的小区。

　　这也是海港城和启航家园等受损最为严重的小区业主们最担心的问题。当时，霍亮决定不签这个协议。

　　但他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身边一些身为公务员或事业编的业主，曾先后接受过单位领导的谈话，随后，就“都签了”。不少人私下告诉他，谈话内容涉及到工作稳定性的问题。霍亮是个直性子，“那我宁愿辞职不干，也不签。”

　　然而，当对方提到，如果不签字，霍亮在其他单位工作的亲戚也会因此收到影响时，他终于妥协了。

　　在协议上签字时，霍亮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彻底地被打败。他这样形容自己的精神状态：白天成为被宣传的正面典型，晚上却在骂自己没骨气。他记得签约前，有工作人员开导他：“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自尊。”

　　恰恰相反，签了协议后，霍亮觉得，自己最缺的就是尊严。

 

海港城2号楼已成废墟

　　坠落的“天津梦”

　　相比之下，创业者罗飞需要更强大的信念，去恢复被炸碎的事业。

　　对他而言，海港城既是家也是梦想起飞的地方。从东北来到天津后，他从一个普通公司职员，一步步攒下第一桶金。今年年初，他和另外两个合伙人在海港城几百米外的创业产业园，成立了一家移动技术外包公司。到初夏，他们刚刚收获了一笔“大单子”——价值7万元的产品合同。今年，本是罗飞准备大幅扩张业务的一年，正在洽谈更多的新订单，甚至还在考虑招人。

　　爆炸，让他们刚刚拥有的办公区、楼下那个可以肆意探讨点子的咖啡厅，以及打鸡血般的工作状态和萌芽的野心，一并没了。

　　8月11日，小区封闭前最后几天，他回到海港城支离破碎的家中，收拾一些贵重财物。路过创业产业园时，他不自主瞄过去一眼，心里有些复杂。“家和事业都没了”。

　　不久前，他去了趟银行，询问是否有因爆炸而暂缓还贷的政策，得到“我们没有接到通知”的答复。2011年买房时，他贷款74万，这次他特地查询了剩余的贷款额，还剩69万——罗飞5年来一共还款27万，某种程度上，还的全是利息。

　　郭涛和柳青夫妇有着更深刻地体会。同样作为“新天津人”，他们在爆炸点附近购买了两处房产，其中一处是专门为儿子准备的学区房。然而，7个月大的孩子因爆炸丧生。

　　不久前，他们爬了近20层高楼回到家中，却几乎没有带回任何东西。一些意义深远的物件，同样被留在了家中——装满儿子喜爱玩具的包裹，爆炸发生时孩子所睡的婴儿床。他们微笑着介绍每个玩具的特点，儿子与它们玩耍的场面。

　　最终，他们将玩具放入衣柜，贴上工作人员提供的封条，然后用塑料布盖住儿子的婴儿车。夫妻俩在孩子的婴儿房，默默相拥许久。

　　随后，他们驱车绕着海港城转了一大圈，在多个地方停车驻足：周边最大永旺购物广场，工作过的外企大楼，已成废墟的津滨轻轨站，他们曾经相中的那所重点学校……

　　再回到海港城路口时，郭涛淡淡地说：“两处房子，我们可能都不打算留下了。”

　　夫妻用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了曾经带给一家三口无数温馨幸福的家。

 
海港城楼下被遗弃的玩具熊

　　不是尾声

　　如今，爆炸造成的深坑，周边已清理干净。此前一个月，有些雨天，残留化学品会冒起白烟，重新燃烧。但附近的居民已经习以为常。

　　两个月后，遗址上将建起一座生态公园。整个城市正慢慢走出恐惧——出租车收音机里又响起津味相声，附近酒店房价恢复到爆炸前的价格，两公里内的几所中小学也按时开学，家长们一度担忧的心也在慢慢放了下来。

　　然而，有些阴影并未褪去——位于居民区同样不足“一千米红线”的一家物流公司，大门仍开着。该公司总经理在电话中称，“公司业务现在已经关了”便匆匆挂机。而距离最近的前卫里小区多位居民表示，多年前就知道挨着危化品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次能让它搬走么？”

　　谁也不能肯定，这里是否还会出现下一个“海港城”。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全部为化名）

栏目主编：王辰

作者：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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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磊)
2015-09-15 19: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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