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线的司机起码少了一半。”

或许是因为长期工作超过12个小时的缘故，39岁的广州人民优步司机姜德昌看上去双眼浮肿，但精力充沛。这是5月8日的一个下午，一周之前他所服务的Uber广州分公司被查封。

据媒体报道，4月30日，广州市工商局、交委、公安对Uber广州分公司进行了检查，现场查扣了上千台iPhone手机。“没有工商登记手续”“组织不具备运营资质的私人车辆从事经营活动”正是Uber广州办公室被调查的起因，而与之直接相关的正是Uber平台上的人民优步司机。

当晚11时20分，广州市交委在官方网站证实了这次查封的真实性。简单来说，政府还是将私人驾驶车辆进行专车经营的行为定义为黑车。

目前Uber旗下有两类打车服务，一种是拼车，其车辆所有权属于司机本人，另一种是叫车，比如Uber X、Uber Black和Uber XL专车服务。Uber公司与租赁公司直接签订合同，这类专车并不在私家车类别。

姜德昌从微信群里注意到了Uber广州办公室被查的新闻，之后几天司机们在微信群贴出广州交委正在查车的图片，执法地点分布在中华广场、环市东路转小北路、珠江新城等主干道附近，“他们看到私家车内有悬挂在挡风玻璃的手机，就会让司机停靠在路边检查。”

去年7月，Uber推出了在中国的本土化拼车服务人民优步，最初设想是在上下班时可以拼车送同路人，顺便赚钱，也可以缓解高峰时期的拥堵情况。

从第一天申请人民优步司机开始，姜德昌就觉得这或许不是“合法”的事情。在申请注册人民优步司机之前，姜德昌在网上搜索过拼车是什么：Uber在国外并没有类似的拼车服务，而国内这方面的相关政策也不明确。

Uber公司对此次事件的回应是“积极地跟政府相关部门沟通”。在查办的当晚，广州Uber分公司给使用Uber的司机发了一封邮件称，Uber后台将继续运营，此次查封并不影响其正常运作。

被查办的Uber广州分公司位于天河北路的一栋商业大厦12楼。通往办公室的过道两边，贴满了白底黑字的注册司机申请须知，大门入口处旁边是一张“由此排队”的标语，一条蓝色的一米线有些凌乱地摆放在过道上，前台的正前方已经没有“优步”的logo，上面只贴着一张纸：4月30日到5月3日放假，5月4日下午正常上班。

截至发稿前，Uber广州公司的办公室还是处于查封关门的状态。

截至发稿前，Uber广州公司的办公室还是处于查封关门的状态。“办公室虽然关闭了，和他们合作的租车公司还在接受司机注册的业务，对他们的业务没有影响。”一名在查封期间注册了人民优步的司机说。

Uber的广州分公司被查只是一个开始。6天之后，Uber成都办事处以同样的原因被成都市交委、工商局和公安联合查办。事实上，早在今年年初，北京、上海、南京、重庆等多地的Uber专车就被认定为涉嫌从事非法营运。

这家互联网软件技术公司从成立之初就颇具争议，它在4年之内成为了全球最值钱的创业公司之一，公司估值超过500亿美元。

另一个公开数据是，至今年3月底，Uber令美国市场传统的士、机场巴士业务量从85%降到了52%，在华沙、伦敦和芝加哥都出现了出租车团体针对它的抗议。

这家风头正劲的公司，在全球的发展都不甚顺畅—它被泰国、印度、韩国以及法国等10多个国家严厉警告或者遭遇禁令，原因则是无照运营等。这一次，它的危机在中国上演。

在成为人民优步司机之前，姜德昌是一名全职的代驾司机。这段工作经历不算称心，生活作息日夜颠倒，从晚上8时一直工作到凌晨5时，每天收入在300元左右，运气不错的话偶尔能得到客人的小费补贴。

去年12月底，姜德昌开始考虑要不要跳槽到Uber公司做专车司机。这家美国打车软件公司在同事圈中享有不错的口碑，软件故障少、空车率低。

“主要还是补贴高。”姜德昌毫不避讳地承认。他周围最早一批离职的同事从去年7月开始做人民优步全职司机。这些同事告诉他，一天轻松开12个小时，一周收入加上补贴，5000元没有问题，还没有任何抽成和平台费用。

▲Uber司机的周薪清单

姜德昌最初的预想是把人民优步的工作，当成一份兼职打发多余时间。“当时听一个司机朋友说，人民优步拉一单客只收9块钱车费，这怎么能赚钱，一单代驾至少都39块起步。”

一个让姜德昌困扰的问题是，在2015年3月之前，Uber并不允许私家车司机直接在平台上注册，它要求司机必须是租赁公司的司机。

不过，私家车司机还是有办法成功注册的，比如挂靠汽车租赁公司。租赁公司会收取5%的收入作为挂靠费，帮助他们完成人民优步所有的申请步骤，还会解决一些不符合要求的申请资料，比如车的年限太长。一旦注册成功后，Uber会将司机工资发到这个中介平台，中介再发给司机。

这种办法解决了私人车辆没有运营资质的“黑车”问题，但是实际上这些挂靠的租车公司，并不向司机们提供租赁服务，“这些租赁公司一台车都没有，有500到1000个司机，一周的“份子钱”都有几十万元。”姜德昌说话时语调上扬，有点忿忿不平。

像姜德昌这样想注册人民优步的司机不用接受任何背景调查，整个申请时间在短短一周内就能顺利通过。刚开始的时候，他对这种审查制度抱怨不少，“只要你能搞到驾驶证，哪怕车是偷的、证是假的，都可以注册。”

随后两个月，他的抱怨被一波又一波不断上调的补贴冲淡。最初的几个星期，人民优步为姜德昌带来一周1000来块的收入，半小时一单的补贴大约是15元钱。

1月之后，Uber的整个补贴幅度大幅上涨，不再按照每一单固定补贴，而是基于按需涨价的算法，在高峰期发放不同倍数的补贴—早上6时到9时双倍补贴，而17时到20时是1.5倍，一单补贴50元封顶。在诸如成都这样的市场，奖励甚至更高，比如4月23日早晚高峰时段每单的奖励高达车费的2.5倍。

除了每一单补贴增加，Uber也会不定期地调整每一星期总单数的奖励金额。之前一个星期拉到30单的奖励是300元，70单是700元，90单是1100元，春节之后，Uber将70单和90单的奖励分别增加了100元。

▲人民优步激励政策

姜德昌认为Uber的兼职是一个相当赚钱的工作。“基本上两个小时不到，170元就到手了。一个晚上七八单没有问题。”这种兼职状态持续到2月底，姜德昌决定不再接代驾的工作，除了为一家公司的老板偶尔当接送司机，其余所有时间他都花在人民优步上。

在姜德昌挂靠的租车公司旗下的1000多名司机中，他们工作的时间从短的5小时到长的18个小时不等，大部分人每周收入都在6000元之上。“每天开十四五个小时，好像吸了毒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姜德昌说。

不过Uber也适时推出了更严格的接单管控。姜德昌曾因为连续3天接了同一名用户的单，被Uber后台算法默认为刷单行为，封了一个月的账号。但是他没有任何办法申诉，Uber和司机沟通只用邮件，没有任何工作人员负责司机的问题。

高频高额补贴背后，是Uber正在加速抢占中国市场。

2014年2月，Uber宣布正式进入中国市场。当时，滴滴打车和快的打车正处于拼命烧钱抢市场阶段。在激烈的补贴战中，滴滴打车和快的打车的应用下载量都过了亿。

不过，Uber并未显示出特别的优势。随后半年，Uber开始调整市场定位，从高端走向平民化。去年6月，Uber将高端专车服务Uber Black起步价下调了25%，一个月后，它在深圳、上海、广州、成都、杭州和武汉6个城市推出了“人民优步”—0元起步价，每公里1.6元，每分钟0.35元，如果行程不超过5公里，车资费用只收取最低消费9元。

因为系统匹配技术、产品定位转型等原因，在近一年发展中，人民优步已经成为了Uber的主力项目—70%至80%的用户仍然偏向选择舒适经济的拼车服务，这为Uber带来了大量的公司人和学生用户，而不再只有商务人士和外国人。

一个背景是，Uber在全球的本地化运营没有过拼车服务。Uber的计价机制基于一种实时供给关系的自动算法系统，一旦周围用户处于高峰期流量，它会自动将起步价格上涨数倍。Uber需要让更多司机上路载客，保证车辆能满足需求，它面临的问题是需要足够多的司机加入。

进入中国市场之初，Uber走的是寻求与租车公司进行合作之路。一年后，Uber发现，面对具有规模优势的租车公司时，它并没有更好的议价权。

吸纳人民优步司机开始成为一个极其快速的方式。

今年春节是一个转折点，让姜德昌觉得有变化的不仅是补贴上涨了，他发现人民优步司机的注册门槛也开始大大放松了，“现在都不要求挂靠租车公司了，直接在网上提交注册资料和一些文件都可以当人民优步的司机了。

在新的规则中，Uber广州分公司对注册车辆只有3个要求，8万元以上的车型、拥有30万以上的第三方保险以及“粤”牌，整个审批流程只有一周时间，Uber的工作人员也会参与到司机的上门注册中。

Uber没有透露目前在中国市场每个月新注册司机的数量，在此之前Uber公开的数据显示，国外市场每个月会有2万多名新司机加入Uber平台。

Uber的补贴与算法，调动了司机的积极性，解决了打车难的问题。就连拒载这个问题，也因目的地等信息缺乏，而被规避。

像其他大城市一样，为了缓解交通堵塞的问题，广州市限制了出租车数量和私人车辆每一年的上牌数量。随着Uber被越来越多客户与司机接受，非广州的粤牌车辆涌入广州市。

这种变化让姜德昌这样的老司机颇为不满，“Uber这样子把市区交通情况弄得更糟了，现在比以前更加塞车，感觉多了20%的流量，”姜德昌说，“越来越多的外地车牌，粤E、粤F、粤Y，那些在上下班高峰期停靠在路边亮着双闪灯的外地车，大部分都是做人民优步的。”

当Uber大力烧钱发展人民优步项目时，曾经的对手做了不一样的事情。去年12月和今年1月，滴滴打车这类公司的专车业务也被上海、北京等地的交通局、公安部门查办过。

今年年初，滴滴打车和易到用车开始发展自购车业务，引入金融服务公司与劳务公司，解决资金与人力的问题。今年3月，滴滴在广州市投入了第一批30辆丰田凯美瑞，分配到与其合作的3家劳务公司手上，5月的时候滴滴打车并入快的打车的自营车，在广州市场滴滴旗下的自营专车有200台左右。

开着丰田凯美瑞的蒋云龙是滴滴打车在广州第一批购置车的专车司机。3月20日下午，他收到一家劳务公司的短信：招聘专车司机，月收入过万。在递交了身份证、驾驶证和1.5万元的押金之后，劳务公司和他签了一份滴滴专车司机的劳动合同。

对于一个需要不断扩张的行业来说，吸纳私家车司机并非长久之计，它所涉及的政策监管是一个无法忽视的风险。在Uber广州分公司被查封的前一天—4月29日，Uber在广州宣布与广物汽贸、明铧融资租赁进行合作，后两者将为Uber的注册实际提供购车方面的金融支持，这项计划首期先从100台汽车的融资租赁业务开始。

相比于快速吸纳人民优步这类的拼车司机，这是一种缓慢的扩张模式。不过，Uber也开始进行尝试。Uber广州分公司总经理沈翘欣表示，推进“融资租赁+P2P”模式，正处于Uber加深在中国市场本土化进程的关键时刻。

自营车的模式，正在给司机们带来困扰。

“这里有一个过渡期，打车软件公司之前都依赖私人车辆把这个市场先占住，然后再发展自营车业务，这会是未来的业务重心，”滴滴专车司机蒋云龙说，“滴滴和它的合作公司们现在每一天从一名司机身上至少可以拿到三四百元利润。”他每天收入在700元左右，需要给滴滴打车和它的劳务公司每天缴纳160元的租车费，另外还要被抽走30%的营收收入。

滴滴有一套抽成比例的算法，服务评分和收入流水评分是这套系统中的两个衡量指标。以一周为结算点，当一个司机收入排在前20%，他的服务评分达到了最高的110分，就可以拿到88%的抽成；如果收入排在前30%，服务评分只有100分，这个比例就会下降到70%。

“刚来的司机基本都从7折开始的，扣除2%的税收，到手差不多就是6.8折。”蒋云龙说。在滴滴专车平台上，大部分专车司机需要每一天工作15个小时才能完成每周4000元的营业额任务，“没有完成营业额，你必须自己掏钱补给公司。”

不过，Uber推出自营车的这一尝试，看起来有违“轻资产”这一初衷，这也给它带来了更多的风险。毕竟租车公司提供车辆、配备驾驶员的服务，在非法营运这个问题的介定上，依然存在争议。一位成都司机透露，被查后，Uber更强调它的中介角色—通过Uber平台调动闲散车辆。

从这些健谈的司机中可以发现，收入导向仍然是他们选择类似服务平台的动机，对比其他专车软件的司机来说，人民优步司机在Uber平台上至少多了一倍的收入。

问题在于，一旦结束这种烧钱抢占市场的高额补贴后，很难说Uber的司机们是不是还留有忠诚度。除了从租车公司中分成，庞大的动态资金池也是其想办法获取收益的方式之一。而Uber积累的用户数据，以及可能伴随而来的广告、点击量等也是变现的方式之一。不过这些是否能持续支持高额补贴，则不得而知。

而另一个问题在于，Uber对全球市场政策的突变，无法预知与掌控。

在德国收到禁令后，Uber改变了在德国的运营策略，表示将于今年夏天推出一项合法经营的新型打车服务。如今，它在中国市场，也正在面临诸多的不确定性。

一个明显的表现是，越来越多的竞争对手正在加大对市场的争夺力度，而这些竞争者显然更了解本土的政策，具有更多的资源优势。

据成都的一位司机透露，某租车公司挤入专车市场后，曾对专车司机说，如果运输管理部门查了车，就把车给他们。言下之意，他们有办法应对接下来的问题。而这正是Uber难以做到的。

非市场行为还体现在一些让人觉得沮丧的尝试上。

在广州Uber被调查后的第9天，一条《广州市交委牵头搭建的约租车平台“如约”上线》的新闻出现了在公众视野中。在政府的监管下，4家国有出租车企业将会承担2950辆专车采购指标，集中在中端的车型。“如约”平台上的专车内测价格是普通出租车价格的3倍，也是目前人民优步等专车价格的5倍以上。

姜德昌对此不感兴趣，虽然Uber广州办公室被查办让一部分司机选择避下风头，但他还是每天开着他的小车到处晃悠。“Uber在查办之后，补贴力度更大了，因为好多司机不敢上线，”姜德昌说，“这事一开始就是非法的，谁知道补贴哪一天就结束了。”

在这一周内，Uber加大了广州地区优惠码的派发频率，广州用户在5月6日之前都得到了一次5折的打车优惠码。虽然面对媒体，Uber广州分公司工作人员集体保持了沉默，不过他们仍然积极地在朋友圈里转发优惠码和公司最新的《复仇者联盟2》营销活动。

这场司机争夺战还没有结束。滴滴打车开始推出“顺风车”拼车服务，在它的最新应用界面上出现了“顺风车私家车车主招募”字样。司机可以通过手机应用进行注册，在提交驾驶证、行驶证、车牌信息之后，2至7天就会得到注册结果。

对Uber来说，到目前为止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在广州、成都分公司的查办事件后，Uber的iOS版应用下载量呈现出激增的状态，它现在已经超过滴滴打车，成为App Store旅游类应用下载第一位。

（注：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姜德昌、蒋云龙为化名）